生日对于一个人来说,相当于漫长人生的零公里起跑线。可是许多年来,我却一直困惑于我的生日,为这条起跑线标得不够精确或者说有偏差而苦恼。
我的出生日期有两个版本,第一个来自户口本和身份证,皆为11月12日,这是公安局版本。还有一个口述版本是11月27日,这个生日是母亲亲口所言。为此她还专门说明,你的生日好记,比毛主席生日早一个月迟一天。小时候听母亲说到此处,就很佩服母亲的联想能力,把伟人的生日连上数字加减关系,小孩子确实很容易记住。
(资料图)
“十月怀胎 一朝分娩”,常说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。母亲能总结出我生日特点,具有绝对的权威性。母亲生我养我,多少心血慈爱在其中,她的话如板上钉钉不容置疑。两个生日之间,我们一向以母亲所言为准。
母亲不仅牢记我生日,连生我那天的细节,也有生动的叙述。她说在我大哥以后又生了三个姐姐,怀上我是第五个孩子。她心里很盼望能来个小弟弟,母亲说到这里微微一笑,像有点羞涩的样子。接着又说我出生的医院是平海路浣纱河桥堍下,由杭州市民医院刚刚改名的杭州市人民医院(今为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)。
网络图:杭州市人民医院正大门。
深秋的清晨,天蒙蒙亮的样子,母亲生下了我。母亲身体虚弱,头斜靠在枕头上问助产士,是弟弟还是妹妹?助产士马上抱过我,走到母亲面前大声说道,恭喜,恭喜!你生了个小弟。很多年后母亲回忆说,她还特别记得,那个年轻助产士很夸张地将婴儿抱高,让母亲验明正身,方便看清婴儿胯下的小物件。疲惫的母亲顿时被这个年轻美丽的助产士逗笑了。
出生后我手腕上吊了个小纸牌,上面写着我的第一个名字 “朱小弟”。我的乳名“小弟”即来源于此。直至今天,我的长辈或同辈仍在称我为“小弟”。长辈称“小弟”或有亲切之意。同辈中有称“小弟哥哥 ”者,在对立统一中掺进了幽默。长幼有序,亦庄亦谐。这些令人开颜的称呼,皆源自母亲所赐。从小到大,我都欣然接受。
母亲抱我在“杭师附小”教室前合影。
母亲的说法确凿可信,可是为什么会与官方记录不符,这是我心里始终存在的疑问。究竟是那一个环节出了差错?这个疑问埋在我心里多年不得其解,却从来没有开口轻言。我一直以为质疑母亲的记忆,是对母亲的不恭。
父母健在,大树底下的我们来日方长。一切都不用着急。放一放吧,待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。无忧的日子就这样,在不紧不慢中,如小河流水般静静流过。
然而世事难料,风云莫测。岁月静好的时光总是不会长在,狂风骤雨的突然来袭,常在猝不及防的刹那间。
2004年9月19日,母亲突然病重,住进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。一家她曾带我来到世上,为我点燃生命之光的医院,也是一家与我们母子命运生死相关的医院。在这里,我迈出了漫漫人生的起点站;在这里,母亲走到了艰难一生的终点站。
秋日朗朗,十月桂子飘香。大雁南归的行列,整齐地掠过高深的蓝天。母亲生命的烛光,却随着萧瑟秋风和落叶的凋零,开始摇曳飘忽不定。人生归途的尽头,在无情地悄悄逼近。母亲终日处于昏睡与吸氧之中,病情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地步。几天内,医院频频开出病危通知书。
一天下午,母亲忽然醒来,睁开眼睛环顾四周,仿佛刚从另外世界回来,她的眼光显得很陌生。床边唯我守护在侧。母亲说,她现在还好这里没什么事了,不需要陪侍,催我赶快回家早点休息。趁着母亲一时精神稍好,我赶紧上前,小心翼翼地说出心底的生日纠结,期待母亲会有新的说法。直觉告诉我,恐怕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请教母亲的机会了。
母亲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变,11月27日的生日清楚而肯定。她还告诉我,出生时间是天快要大亮的辰时。看到母亲说话断断续续和气急气喘的样子,我心痛自责不已,不忍再追问下去。我赶紧闭上嘴,用双手圈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掌,紧紧贴在我的脸颊上。我俯身静静守候在母亲身旁,低头不语。任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床单上,我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。
四周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时光在角落里窃窃私语。
掛在墙上的时钟,像一把狰狞的利剪,在铮铮嚓嚓声中,无情地铰碎了母亲生命中余下的分分秒秒。母亲又昏睡过去,俯望着母亲,我的心坠入了无底深渊。死神正在步步逼近,我们却束手无策。胸中充满令人窒息的无助和绝望,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。我清楚地知道母亲已经命垂一线,那怕现在拿我的性命去换取,都已经扳不回母亲的离去。青山将倒无可抵挡,我们从此再无依靠。
父母在,人生尚有来处。父母去,此生只剩归途。父母毕其一生心血呵护我们,是为我们遮挡风雨的一堵厚墙,现在眼看这堵墙就要坍塌,举目四望,悲惶哀号,却绝望地发现无人可以挽救和阻挡。
病榻旁垂危之时,我曾对母亲的简言短语表达,是向母亲的养育之恩致以最后的感恩表白。凝视着母亲瘦削的面庞,默默向我的生命缔造者作最后的顶礼仰望。
母亲深怀对世界和我们的万般不舍走了。锥心泣血,长歌当哭。留不住,留不住,这世上所有的人生归途,都向着浩渺无际的大海。海阔天空风起云涌,海云翻卷霞光万里。
母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精神恍惚,心情沮丧。想起母亲在医院的最后时光,种种场景细节就会涌上心头,母亲对我生日的叙述仿佛还在耳边迴响。
当年公安局在登录户籍申报时,会不会有笔误或塗改存在?这个疑问萦绕在心头始终挥之不去。
母亲怀胎十月,承受了许多因我而来的艰辛痛苦。如能否认户口本上的记录,坐实母亲告诉我的出生日期,这就是对母亲的感恩和不尽怀念。这个始终放不下的念头,在我心里常常翻腾而不能释怀。
我去了公安局户籍中心,查询保存的原始户籍档案,逐页翻出南山路25号我家的户籍登记。现存1955年最早户籍原始记录上,我的岀生日期为11月12日,笔迹清晰如昨,没有任何塗改。旁边还有一行工整娟秀的小字注解:“曾用名邹杭定”,这个和母亲说法相符。我们两兄弟的名字首尾相同,中间仅有一字变化。长兄为“先定”,小弟为“杭定”。我出生第二年,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,热火朝天的经济建设翻开了新篇章。父亲一高兴,把我的名字由邹杭定改为了邹新。
看到无懈可击的详细资料,保存六十年的户籍档案能夠做到如此齐整,除了心怀敬意,我已无话可说。工作人员见我沉默不语心有不甘,又建议道,不妨去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病案室查询,可以找到当年婴儿出生的原始记录。
但是所抱的希望越大,得到的失望往往也更大。
联系上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病案室,他们对我查询的回答干脆利落。“经历特殊年代,所有出生记录已全部散失,片纸无存。” 电话里短短一句活,瞬间击碎了我心里脆弱的期盼,放下电话颓然长叹。
渺渺之中,心存的最后一线光亮,被关上门的黑暗吞噬得无影无踪。
一人坐拥两个生日,确实十分少见。若按11月12日来讲,我与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虽不同庚,却是同月同日,而按母亲说的11月27日更有记忆特点。我是借了两个伟人之光,牢牢记住了自己生日。
小时候,母亲常常风趣地安慰我道,你呀比人家小朋友更幸福,每年可过两次生日。听了母亲一番宽心好话,我虽没有出声,但心里还是很开心。母亲是好妈妈,更是一个好老师,她最懂得孩子的心。
好在两个生日之间只差十五天,除了要排八字算命有点困难以外,其他并无大碍。得不到文字记录的确认,就无法证实母亲所言。无奈之下只能以所幸无碍来自我安慰。
所谓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母亲走后,我做的所有努力都撞了墙。难道是天意毋违吗?从那以后我心如止水,不复有任何想法。
母亲退休后在“柳浪闻莺”公园。
然而世事难料,谁能想到老天爷无情关上大门时,机缘巧合却为我洞开了另一扇窗户。
2015年夏天,母亲离开我们已整整十一年,父亲辞世也有一年多了。为了整理父亲回忆录,我们去杭州档案馆查阅历史资料,在那里无意中看到一份人事文件。那是杭州市人民政府文教局致“杭州师范”的一份人事调动介绍信。其中写道:“兹介绍徐素芬同志前住你校担任代课教师(代二上班主任朱少卿)希予接洽为荷”。介绍信开岀时间是11月11日,距户口本上我所谓的出生日仅为一天。
徐老师不太可能在这天赶到医院产房,在病床边找母亲办理交接手续,因为这不合情理。
杭州市人民政府文教局给代课老师徐素芬的报到介绍信。
杭州市文教局安排徐老师到校与母亲交接班,提前半个月,这是人事调整的常规做法。介绍信开出之日距医院估算的27日预产期,足足留出了十五天。有充裕时间去完成交接和师生见面。这种安排合理并且可信。这封介绍信为母亲告诉我的生日提供了有力的佐证,更为生日解惑敲下了一记重重的实锤。
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
至此为止水落石出,生日疑问烟消云散。母亲说得一点不错,11月27日就是我真正的生日。
天底下,能牢牢记住孩子生日的人,大概只有亲生父母。小时候家境困难,儿女六个嗷嗷待哺,全靠父母微薄薪水维持生活,常常捉襟见肘。生日每年过,生日礼物和新衣服,却是想都不用想的奢望。母亲1958年生了一场大病,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。落下了一笔自负的医药费,每月要从工资中扣除。一大家人生活诸多艰难。
可是生活再艰难,母亲也不忘在生日这天,送上祝福与每一个孩子分享。清贫的日子更需要亮色和盼头。那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。母亲都尽力去做到让孩子感到温暖。
生日这天到了晚饭时分,给每个孩子做上一个白糖馅饼或萝卜丝馅饼,以此替代生日蛋糕。过生日孩子的馅饼会做得稍大一点,这是母亲的细致用心。小寿星今天是主角,他的待遇必须要通过馅饼的大小来体现。
我们齐齐围在母亲身边,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面滋滋作响的饼子,手上比划着饼子大小不同。馅饼有诱人的金黄外壳,香气四溢。破旧的厨房里,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,围着忙碌的母亲。涓涓父母情,拳拳儿女心,昏黄灯光下,小小厨房里充满了温馨和深似海洋的母爱。
后来渐渐长大,母亲就不再给我过生日了。再后来,成家以后身为人父,我渐渐懂得一些时不再来的人生道理。就上心记住父母的生日,该轮到我们给父母亲祝寿庆贺了。
看到父母在上,子孙满堂其乐融融的欢景,心里会有一种幸福的踏实感。高堂在世,父母双全。我们像大树浓荫下无忧无虑的孩子,无论何时,总有父母在声声呼唤我们回家。这种在父母庇护下的幸福,当痛失之后才刻骨铭心体会到,世上的各种幸福,其实都比不过父母对我们的大爱。
岁月如梭,父母年迈。回报父母不能等待,假如今天我们还能有机会孝敬父母,那绝对是天赐的大福。
后来我也有自己小家的生日欢聚,蛋糕烛光和欢声笑语都不缺少,但如要和童年认真相比,不知为什么,我却找不到小时候母亲给我过生日的那种快乐。也许是年龄不一样,感受自然不会一样。半个多世纪倏忽而过,童年记忆已经相当遥远。
母亲在中山公园与杭定一家合影。
在昏黄的灯光下,吃萝卜丝馅饼庆祝生日,我们甘之如饴,快乐无比。仔细去想,那种快乐其实是源自母亲。世上最经久最温暖的情感就是亲情,而孩子心目中最珍贵的生日礼物莫过于伟大的母爱。
我的童年时代多灾多难,物质匮乏。我从小孱弱多病,在样样东西都严重缺乏的年代,惟独母爱却从未缺失和离开过我。即使是母亲胃溃疡大出血生死未卜之时,在她垂危被推进手术室,作剖腹探查的前一刻,她的牵肠挂肚之心仍在我们儿女身上。
那是个滴水成冰的深夜。生离死别之际,母亲悲从心来,躺在手术台上不禁潸然泪下。手术室的小护士拿棉签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安慰母亲,朱老师,你千万不要这样难过,伤心流泪对手术不好。你要放下心,我们医生一定会尽力救你的。听了小护士的劝慰,母亲泪水又涌出眼眶,她对护士说,假如我还能活过来,只要三年就够了,等我家小妹能读上小学,我就放心了。在母亲奄奄一息的最后关头,她仍牵挂她的小妹,将伟大的母爱无私地洒向亲爱的儿女。
可怜天下父母心,一腔挚爱在儿女。
母亲三十七岁大病得救,重获新生。苍天垂悯假以天年。她又带领子孙后代走过了风雨人生四十七年。子孙满堂书香传承,四代同堂其乐融融。在人生凶险的不幸之中,母亲和我们又是何等的大幸!
漫漫人生路,回望来处早已遥不可见。生日在我心中,就是与父母团聚的日子。是永远缅怀和感恩父母的最好日子。
人生苦短,曾经的画面却留下长长的回忆。最难忘厨房里那盏昏黄的灯,虽不光照耀眼,却胜如冬日和煦的暖阳。那一抹阳光珍藏心底,足以照亮和温暖我这一生。
忍不住,泪眼婆娑再回首。昏黄灯光下,亲爱的母亲还在灯前,微笑地凝望着我远去的背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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